岩 上 詩 賞 析
【影子】
樹沒有腳
用它昳斜的影子走到我的胸膛
樹孤獨地想在我心中植根嗎？
我有腳
卻只能以相思的影子測量愛的距離
我的影子
走過妳的腳印，腳印的千山萬水
妳的胸膛，胸膛的風浪
妳的臉，臉的雲變雨疾
妳的眼睛，以及靈魂窗口飄搖的條條柳絲與花絮
從我到妳仄徑而去的路向
跋涉的
那是我影子
晨曦或者暮昏
樹的根定以及影子的爬行
【賞析】
一、詩與影子
月下獨酌的李白，讓我們看到了「影子」的舞姿；雲破月來花弄影的詩句中，張三影雕刻出「影子」如畫的一面；詩人夏宇想把「影子」加鹽、醃起來、風乾；魯迅的「影子」徬徨於明暗之間；陶淵明的「影子」和形體、精神三者進行一場生命哲學的辯證；黃春明的「影子」瞧不起站在魔鬼前顫抖的自己……。詩人們心中各有各自的「影子觀」，影子在現實上是和個體無法二分的現象，在文學中卻是常被用來呈現個體心理投射的角色、甚至他就是個體的代言人，一種潛意識沉默的發聲。而，岩上的影子要說的是什麼呢？
二、物我交感之起興
詩的第一段運用了起興的手法，一個行走於路上的詩人，不經意看見一棵樹友善地覆蔭於自己的身上，搖曳的樹影挑起了詩人寂寞而浪漫的情緒，詩人不禁將自我投射在樹影中，想像樹影和自己應該一樣的孤獨吧？而這種孤獨來自於樹本身不自量力的想望，荒謬地想在人的心裏植根，但它明知不可為而為的行動比起明明可為而不敢為的自己，呈現出強烈的對比。沒有腳的樹和有腳的自己其實都是不自由的，前者的形軀受到拘禁、後者則跨不出真實的步伐。唯一相同的是隱藏在背後的願望和堅定的心情。
三、層層疊疊的追隨
詩人在第二段，運用了連續的排比和頂針，表現出影子追隨於女子的那種亦步亦趨、如影隨形的畫面。從走過女子腳印的千山萬水、走過她胸膛的風浪、臉的雲變雨疾、靈魂窗口飄搖的條條柳絲與花絮‧…讓人感受到詩人的不畏艱難、感受到詩人隨之起伏的情緒、感受到詩人無所不在的關懷、並隱約想像女子美麗的雙眸中浪漫遐想的心情……。隨著一個個鏡頭似的畫面，我們追隨著詩人的追尋。
四、虛虛實實的接觸
從樹影「走到」我胸膛、從樹想藉影子「植根」、從以相思的影子測量愛的「距離」、從「走過」女子腳印等等、到最後朝著女子「跋涉」的影子……，詩人擬虛為實，企圖讓影子和人能碰觸，而影子畢竟缺乏實體與溫度，因而讓讀者始終徘徊在虛虛實實間，為影子的努力捏一把冷汗、也為躲在影子背後的詩人擔憂：這樣的努力有用嗎？不分晨昏地朝著唯一的目標努力，會不會終究和想植根於人心中的樹一樣，徒勞無功？
其實，我們不必擔憂。樹想植根於心，表面看來是空、是「虛」；但「心」不也是抽象(虛)的嗎？在對方的心中佔有一席之地，讓他記得曾經交會的美好畫面，一旦美好的接觸完成，即使自己退位，那回憶的畫面不正如根深植於心嗎？所以詩人透過影子的「虛」跋涉、爬行，正和樹影無形的關懷一樣，異曲同工地將實在地占住了對方心裡一個位置。為愛情付出的人，想得到的究竟是朝朝暮暮的接觸或是對方抹不去的記憶？
五、歧異的象徵
這首詩中的影子的象徵傳達出歧異的趣味性。一方面影子象徵躲在個體之後，卻又代替個體行動的矛盾角色。暗暗的影子，不僅傳達出詩人的「隱藏性」，也表現了一種「默默的」關懷，看來似乎有些退縮、懦弱。另一方面影子反而象徵了一種「積極性」、「行動性」，鍥而不捨地蔓延著「潛藏的」欲望……。藉著這兩種歧異正反映了為感情苦惱的矛盾，想愛又怕受傷，該前進或不如選擇默默燃燒殉情的角色吧？
【附錄】
一、李白〈月下獨酌〉：
花間一壺酒，獨酌無相親；舉杯邀明月，對影成三人；月既不解飲，影徒隨我身；暫伴月將影，行樂須及春。我歌月徘徊，我舞影零亂；醒時同交歡，醉後各分散。永結無情遊，相期藐雲漢。
二、張先 〈天仙子〉：
水調數聲持酒聽，午醉醒來愁未醒。送春春去幾時回？臨晚鏡，傷流景，往事後期空記省。沙上並禽池上暝，雲破月來花弄影。重重簾幕密遮燈，風不定，人初靜。明日落紅應滿徑。
三、夏宇〈甜蜜的復仇〉：
把你的影子撒點鹽／醃起來／風乾／老的時候／下酒
四、魯迅〈影的告別〉：
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，就會有影來告別，說出那些話——
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，我不願去；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，我不願去；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，我不願去。
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。
朋友，我不想跟隨你了，我不願住。
我不願意！
嗚呼嗚呼，我不願意，我不如彷徨於無地。
我不過一個影，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。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，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。
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，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。
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，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。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於一杯酒，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。
嗚呼嗚呼，倘是黃昏，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，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，如果現是黎明。
朋友，時候近了。
我將向黑暗里彷徨於無地。
你還想我的贈品。我能獻你甚麼呢？無已，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。但是，我願意只是黑暗，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；我願意只是虛空，決不占你的心地。
我願意這樣，朋友——
我獨自遠行，不但沒有你，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。只有我被黑暗沉沒，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。
五、陶淵明〈形影神詩三首〉
形贈影
天地長不沒，山川無改時。草木得常理，霜露榮悴之。
謂人最靈智，獨復不如茲。適見在世者，奄去靡歸期。
奚覺無一人，親識豈相思。但餘平生物，舉目情悽洏。
我無騰化術，必爾不復疑。願君取吾言，得酒莫苟辭。
影答形
存生不可言，衛生每苦拙。誠願遊崑華，邈然茲道絕。
與子相遇來，未嘗異悲悅。憩陰若暫乖，止日終不別。
此同既難常，黯爾俱時滅。身沒名亦盡，念之五情熱。
立善有遺愛，胡為不自竭。酒云能消憂，方此詎不劣。
神釋
大鈞無私力，萬理自森著。人為三才中，豈不以我故。
與君雖異物，生而相依附。結托既喜同，安得不相語。
三皇大聖人，今復在何處。彭祖愛永年，欲留不得住。
老少同一死，賢愚無復數。日醉或能忘，將非促齡具。
立善常所欣，誰當為汝譽。甚念傷吾生，正宜委運去。
縱浪大化中，不喜亦不懼。應盡便須盡，無復獨多慮。
六、黃春明〈影子與我〉
我站在魔鬼面前魂飛擅抖/夕陽拉長我的影子/魔鬼給嚇得往黑夜裡躲/從此，我的影子看不起我/但是，他又不能沒有我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