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─張曉風

2010062113:21

 

:每一次讀這篇文章,心就很酸。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 會想到:QQ第一次上幼稚園時、每一次走路上學時

 

          他背著書包時的身影。也許,你也會看到你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

 

 

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/張曉風

 

  小男孩走出大門,返身向四樓陽臺上的我招手,說:「再見!」

 

 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,那個早晨是他開始上小學的第二天。

 

  我其實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樣,再陪他一次,但我卻狠下心來,看他自己單獨去了。他有屬於他的一生,是我不能相陪的,母子一場,只能看作一把借來的琴絃,能彈多久,便彈多久,但借來的歲月畢竟是有其歸還期限的。

 

  他歡然的走出長巷,很聽話的既不跑也不跳,一副循規蹈矩的模樣。我一人怔怔的望著油加利下細細的朝陽而落淚。

 

  想大聲的告訴全城市,今天早晨,我交給你們一個小男孩,他還不知恐懼為何物,我卻是知道的,我開始恐懼自己有沒有交錯?

 

  我把他交給馬路,我要他遵守規矩沿著人行道而行,但是,匆匆的路人啊,你們能夠小心一點嗎?不要撞到我的孩子,我把我至愛的交給了縱橫的道路,容許我看見他平平安安的回來。

 

  我不曾搬遷戶口,我們不要越區就讀,我們讓孩子讀本區內的國民小學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學,我努力去信任自己國家的教育當局,而且,是以自己的兒女為賭注來信任-但是,學校啊,當我把我的孩子交給你,你保證給他怎樣的教育?今天清晨,我交給你一個歡欣誠實又穎悟的小男孩,多年以後,你將還我一個怎樣的青年?

 

  他開始識字,開始讀書,當然,他也要讀報紙、聽音樂或看電視、電影,古往今來的撰述者啊!各種方式的知識傳遞者啊!我的孩子會因你們得到什麼呢?你們將飲之以瓊漿,灌之以醍醐,還是哺之以糟粕?他會因而變得正直忠信,還是學會奸猾詭詐?當我把我的孩子交出來,當他向這世界求知若渴,世界啊,你給他的會是什麼呢?

 

  世界啊,今天早晨,我,一個母親,向你交出她可愛的小男孩,而你們將還我一個怎樣的呢!

 

  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叢裏的奇觀

  我給小男孩請了一位家庭教師,在他七歲那年。

  聽到的人不免嚇一跳:「什麼?那麼小就開始補習了。」

  不是的,我為他請一位老師是因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顛倒,又一心想知道螞蟻怎麼回家;看到世上有那麼多種蛇,也使他歡喜得著了慌,我自己對自然的萬物只有感性的歡欣讚歎,沒有條析縷陳的解釋能力,所以,我為他請了老師。

  有一 張徵求 老師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過的,多年來,它像一瓶忘了喝的酒,一直堆棧在某個不顯眼的角落。春天裏,偶然男孩又不自覺的轉頭去聽鳥聲的時候,我就會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:

  我們要為我們的小男孩尋找一位生物老師。

  他七歲,對萬物的神奇興奮到發昏的程度,他一直想知道,這一切「為什麼是這樣的?」

  我們想為他找的不單是一位授課的老師,也是一位啟示他生命的奇奧和繁富的人。

  他不是天才,他只是一個好奇而且喜歡早點知道答案的孩子。我們尊重他的好奇,珍惜他興奮易感的心,我們不是富有的家庭,但我們願意好好為他請一位老師,告訴他花如何開?果如何結?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裏?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飯……他只有一度童年,我們急於讓他早點享受到「知道」的權利。

  有的時候,也請帶他到山上的樹下去上課,他喜歡知道蕨類怎樣成長,杜鵑花怎樣紅遍山頭,以及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叢裏的奇觀……

  有誰願意做我們小男孩的生物老師?

  小男孩後來讀了兩年生物,獲益無窮,而這篇在心底重複無數遍的「徵求老師」的腹稿卻只供我自己回憶。

 

 

  尋人啟事

 

  我坐在餐桌上修改自己的一篇兒童詩稿,夜漸漸深了。

  男孩房裏的燈仍亮著,他在準備那些考不完的試。

  我說:

  「喂,你來,我有一篇詩要給你看!」

  他走過來,把詩拿起來,慢慢看完,那首詩是這樣寫的:

  

    尋人啟事

  媽媽在客廳貼起一張大紅紙

  上面寫著黑黑的幾行字:

  玆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時走失

  誰把他拾去了啊,仁人君子

  他身穿小小的藍色水手服

  他睡覺以前一定要念故事

  他重得像鉛球又快活得像天使

  滿街去指認金龜車是他的專職

  當電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

  他把剛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詭笑:

  「媽媽呀,如果你要親她就只准親她的牙齒。」

  那個小男孩到那裏去了,誰肯給我明示?

  聽說有位名叫時間的老人把他帶了去

  卻換給我一個國中的少年比媽媽遠高

  正坐在那裏愁眉苦臉的背歷史

  那昔日的男孩啊不知何時走失

  誰把他帶還給我啊,仁人君子。

 

  看完了,他放下,一言不發的回房去了。第二天,我問他:

  「你讀那首詩怎麼不發表一點高見?」

  「我讀了很難過,所以不想說話……

  

    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間,心中悵悵,小男孩已成大男孩,他必須有所忍受,有所承載,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裏的那一雙小手有如飛鳥,在翩飛中消失了。

 

  僅僅只在不久以前,他不是還牽著妹妹的手,兩人詭祕的站在我的書房門口嗎?他們同聲用排練好的做作的廣告腔說:

  好立克大王

   張曉風 女士

  請你出來

  為你的兒子女兒沖一杯好立克

  這樣的把戲玩了又玩,一杯杯香濃的飲料喝了又喝,童年,繁華喧天的歲月,就如此跫音漸遠。

  有一次,在朋友的牆上看到一幅英文格言:

  「今天,是你生命餘年中的第一日。」

  我看了,立即不服氣。

  「不是的,」我說,「對我來講,今天,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天。」

  最後一天,來不及的愛,來不及的飛揚,來不及的期許,來不及的珍惜和低迴。

  容我好好愛寵我的孩子,在今天,畢竟,在永世永劫的無窮歲月裏,今天,仍是他們今後一生一世裏最最幼小的一天啊!